鏡頭下的祭儀
- Dwell In Quemoy
- 2024年12月22日
- 読了時間: 5分
有次整理櫥櫃,找到一本老相簿,是八零年代的金門迎城隍,泛黃的街景,陣頭與人事物,不合時宜又清晰易認。
熟悉已知,又陌生異質,這是觀看家鄉老照片,都會有的異同矛盾-因為異質屬於新鮮,同質屬於親暱,而這種照片兩者都能催產,異同高分貝湧上心頭,意義非凡,祭儀照片尤其如此。
我會為了祭典,想去一座城市,原因不是因為祭典本身,而是祭典與那個地方,孿生相許。

身邊很多朋友,為了祭典本身而看,能把他們的形式與內容,從城市單獨抽離出來,對儀式細節暸若指掌,品評論斷,我心中佩服,但沒那個能耐,於是更多注意力,放在除了祭典本身。
我拍祭儀,沒有目標與紀錄追求,屬於這樣不帶功利的混沌體驗,把追逐與思考的時間,留給雙眼身體,照片只是過程中的偶爾插柳。
不是不看祭典,而是祭典與他周圍的環境,像洋樓與他身上的細部裝飾一樣,難以分別。這種難以分別,不是客觀上沒有辦法,而是意義上,感覺上的,不只是陣頭本身,而是你的眼底指尖,沾滿祭典混沌與花粉,意識以為的客觀目標,只在心中皎潔無塵,其實,沿途都無法理性的去面過篩。
祭典是很地方性,很社會性的,從感覺與意義上,你很難把祭典本身單獨抽離出來,沒有人,就沒有祭典。
於是,不同根莖生出來的花蕊,也會有所不同。台灣像南粵潮汕,有大量閩人移民,但時間一久,祭典也就有別。金門的祭典,看似與台灣相像,其實各有特色,金門保留更多閩地傳統氛圍,而臺灣的與時俱進顯然更多。

祭儀背後,來自各種信仰傳統,閩越本地的人物崇拜,世界都有的自然崇拜,印度-西亞輻射下的佛道,結合血緣祖先與帝國敘事的儒教系統,有本土,有南洋,有東亞,史實神話兼有,非常多樣。
馬褂長老與乩童,是我眼底的祭儀焦點。長老身份有一定門檻,他們身穿清國服飾,循古禮祭祀,宗祠滲入的光照微塵,香煙渺渺直上,毛髮都閃透著,從器皿、人、光線與建築,都毫無缺陷的穿越時代,有著時空縫隙的獵奇。

乩童則在民間信仰出現,他們上身赤膊,腳底無光,手持法器,陷入迷濛狀態,常能做出尋常身體難以負荷的事,例如在烈日的柏油下赤腳行走,鞭打一身出血,明明年邁,卻在此刻有著年輕的輕盈,金門看似高度儒化,其實隱密濃厚的神秘色彩。
許多祭儀,都有滿桌菜餚供奉,婦人拎著傳上數代,閩地山中製作的傳統竹藍,到祭儀現場,沿途老屋連綿,相比器皿、提籃到景觀都高度塑料水泥化的台灣,殘存著強烈古風。

有些祭典,比如普渡,會有規格外的大型紙紮,會請師傅作精緻的大型紙紮,寶塔大小、小型建築都有,充斥佛道典故元素,如果了解故事,都能看上很久。有次幸運,在后湖十二年一次的海醮,碰到紙紮師傅顧著,滔滔不絕說了典故。
祭儀空檔,也能就近拍攝居民準備的供品。活生生的牛羊頭,桌前兩旁是傳承已久的手藝,揉成各種動物形態,在沙美,甚至有現代鋼彈模型。每次祭儀,都會特別端詳,這些鑲嵌歷史傳統的童年記憶,許多都有傳承危機,看一次少一次。

許多祭儀,總有款款美麗漢字。有些屬儀式效果,張貼高處,這些字往往秀麗,有極美剪紙,逆光中緩緩透色,是島上的常見平凡。其實不只祭儀,民居春聯也是,許多人說金門人寫字特美,以比例上來說,確實如此。
吹彈著嗩吶、二胡、鑼鼓的祭儀樂手,也常被鏡頭青睞,尤其來自波斯的嗩吶,是祭典神聖靈魂的主旋律,聲音一下就雞皮疙瘩,樂曲脈絡應屬於閩南系統,也與台灣不同。

火是祭儀魂魄,不分儒釋道,都少不了各種燃燒,在祭儀中的重要性,不禁讓人聯想到曾對東亞造成深遠影響的波斯拜火教。尤其十二年一次的后湖海醮。悄然無聲的海濱暗夜中,眾人圍著無盡大火,坐看灰飛幻滅,紙紮城樓癱下時,確實有無以言盡的悵然與神聖感,彷彿通往另一世界。

祭儀少不了陣頭,最具金門代表性的,是神靈之舞神輦。除了位階較高的神明外,許多宮廟境主與主祀神,遶境時都會坐這樣一台雲霄戰車。在國內,金門扛神輦的方式獨樹一格,四人共抬神轎,大幅擺動跳七星步,輦頂五方旗都碰到地上,輦中神明如坐雲霄飛車,來回擺盪,直至成平行狀態,扛得好的,有像似在飛的動感。

由於極具張力,渲染性強,在陣頭陷入傳承問題的金門,神輦吸引許多青年傳承,迎城隍這種大祭典,神輦陣頭往往不止一個,大家都想盡辦法,要舞動的最吸睛、最有感染力,是國內前幾好拍的陣頭鏡頭之一。
還有許多陣頭,覆蓋男女老幼。來自後浦南門的打花草尤其特別。類似陣頭在泉州稱打七響,是重點保護民俗,故事來自閩南的音樂與戲劇中,家喻戶曉的愛情故事。以圍成一圈的舞步與陣形組合,女著古裝,跳踢球舞,男赤膊、臉上紋面,有章法的拍打胸膛,來自古代閩越原住民-閩越族遺風。花婆乞丐隨機移動,圍繞著持棒型「貢球」者不斷舞動。

有遶境時,家戶也會擺出供桌,門面各異,村人老小在家張望,等待陣頭經過。迎城隍這種大祭典,還有人自發免費給陣頭補給茶飲、啤酒。祭典一部分魅力,來自與住民相依的生活感,而不只是過街表演。
老人家總是最引人動容的,駝背持香的阿公,盛裝緩行的老婦人,眼神,信念與衣著,都是行將凋零的閩人傳統,對他們來說,城隍爺,媽祖,王爺,不只是可有可無,而是日日夜夜籠罩關照著他們。
相比臺灣都會,金門祭典中的孩童父母,總是不少,與祭典沒有隔閡。拎父母的手,手握勞軍冷飲,眼下一切,都是並不違和的新鮮與適應,烏黑閃爍的眼眸從小看著,傳承才能永遠不斷。

許多大型祭儀,祭後還有餐敘,漫長籌備與數天投入,是慶功宴的歡愉。有些在村裡,擺上流水席宴客,有些像後浦迎城隍,家戶擺出圓桌,請客吃飯。外燴餐廳開著沙灘車,穿梭城鎮的巷弄送菜,氣氛堪比年夜飯,若被邀請千萬不要拒絕,那不只是廟,而是整座城的事。
在台灣,特別是北部城市,祭儀時常被視為落後迷信,或噪音汙染,妨礙交通的社會邊緣,因此許多祭儀,時常有種跟社會脫節的疏離,但在金門,祭典屬於全鎮,屬於全村,是空間第一順位,而不是影響安寧與秩序的社會邊緣,所以少了這種與社會剝離的脫節。

即便如此,這樣的「傳統」,仍已過了高峰,最後的完整來自阿嬤這輩,他們說著閩語,被信仰與宗族包圍,不會說官話,漢字不識幾個,帝國屬於天高皇帝遠。
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