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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屋成片

  • 執筆者の写真: Dwell In Quemoy
    Dwell In Quemoy
  • 2024年12月23日
  • 読了時間: 19分

更新日:2月26日

對金門還非常生疏的十多年前,對這裡的認識,只有輪廓不連綿的一張網,熊熊找巷子就鑽,心想繞一繞,總有出口,沒成想成了無頭蒼蠅,在驚呼與滿足中迷失,黏著每一個景。


在臺灣,經濟起飛與地景巨變,是告別傳統的雙生火龍,成片成區的老房子很少,散落破碎,有老街就如獲至寶,像國外那樣成片的百年依舊、鏡頭違和只有遊客整片城鎮聚落的景,非常少見。


而在金門,由於「一國兩制」的軍事管制,隔絕了冷戰經濟,沒有和戰後台灣的經濟一夥狂歡,因此這座島殘存的老房子,不是點,不是線,而是「面」,密集量多,常常整村成片,尤其國家公園境內,愛老屋的人,沒有不被淹沒全島的石牆,紅磚與燕尾驚豔。



如此成片難得,其實來自不斷堆疊的多重鑲嵌。


早在史前,金門就有人住,文字能追溯的,則在九世紀。唐帝國的陳淵,從閩越跨海移墾,在島上西南牧馬,許多金門大姓都來自這時期,所以島民喚他「開浯恩主」。


十世紀後,從閩王國到蒙古帝國,是閩南-閩越的黃金時期,發展從泉州外溢到金門,農耕水利,沿海採集與鹽業開始扎根,尤其「鹽」,帝國往往壟斷作統治利源。靠近泉州的東北金沙一帶,因此發展得早,常比其他鄉鎮悠遠。




蒙古帝國晚期,爆發色目人互爭的「亦思巴奚兵亂」,重創閩南。朱明推翻蒙古後,厲行海禁與種族排外,主導外貿的波斯人與阿拉伯人逃逸山海隱匿,繁盛的中古泉閩一去不返。


為了防範海上的帝國敵人、監控閩人出海,帝國興建許多海防監控據點,金門有就幾座,金門「固若金湯、雄鎮海門」一名,就得名於能監控廈門出海口與料羅灣的「守禦千戶所」金門城。



海禁使百姓窮苦,落海為寇走私,沿海地下網絡,與少數的「真倭」日本人發展成劫掠沿海城鎮的倭寇。帝國讓沿海成為前線,又無力保護,十六世紀時,倭寇席捲全島,無數人跳海被屠,因此島上許多大宅城鎮,都有防禦設施。



為了生存逐利,金門逐漸融入帝國秩序。血緣牽絆的基層,在明中期「大禮議」後,廣泛形成現在熟悉的宗族。明帝國時文武百出,和許多沿海地方一樣自稱「海濱鄒魯」。靠近泉州的東北各聚落,尤其發展的好。下扎地方,上通帝國,金門人以宗族為本,以先祖在帝國中出人頭地自豪。




明帝國晚期,九龍江口的月港開港,從這裡輻射的外來文化,深刻影響閩南。耐旱食物的引入,養活大量人口。也有說法指出,大量使用紅磚,與月港外來刺激有關,畢竟整個東亞,只有閩南民居大規模豔紅。


明帝國滅亡後,清國占領閩地,金廈等海島屬鄭家王國,很多金門人都是王國要員。金廈淪陷後,清國兵燒殺焚毀,並強制遷徙百姓,因此明帝國殘存遺跡之少,與歷史記載不成正比。



隨著帝國穩定,開始有人經商升官發財,現存久遠的民居,大多來自清國時期。十九世紀後,海通再起,閩人南洋淘金,返鄉興建洋樓、學校、改建宗祠等,地景又再波蛻變,現在看到的傳統建築,大多來自這時。


二戰後,鐵幕落在金門,金門被隔絕,成了如古代屯兵邊境的前線城池。長期宗族自治的金門,國家政府存在感不高,國家深入,往往來自兵鋒,比如海防設下的金門城,閩滿戰爭。


國軍進駐後,軍管時期,軍人商街、標語、防空洞、戰備坑道湧現,現代化水泥化,出現洋樓規格、但裝飾簡約的新式樓房,金門聚落因此貼上一層軍事與現代外衣。



於是,現在看到的金門,是一次次時代鑲嵌的千層蛋糕,不是井底單向,而是大海大洋,有南有北,有東亞也有世界,與歷史書寫外的百姓尋常。


像半摺的翻頁堆疊,而非撕裂,透過半世紀的準戰場狀態,維持著臺灣經過急速現代化,所失落的時空沈澱,形成有機渾厚,超出思想設計所及的「面」。




紅磚、燕尾與巨石


成片老屋古宅,於是許多朋友說,金門是離島,但又很不離島。


印象中的離島,遠離人煙塵囂,誘惑往往來自自然素顏,而非人為胭脂,比無澎湖、綠島與蘭嶼的海,不是說那裡只有海,而是對多數人而言,更多的印象是海。


相形之下,金門的誘惑面容卻是滿滿人為,除了爭奪打仗,更多是海陸文明交匯的上百年積累。



紅磚灰岩,燕尾馬背的閩南古厝,就像町屋之於京都,是金門人生活的方方面面,這種房子,散落金門村頭巷尾,往往線條繁複,豔彩樸實並陳,大厝小宅各有特色,小小島上就有上千棟,看也不看不完。


金門的閩南民居,是與廈漳泉接近的閩南豔紅,差別在於金門大戶人家少,規模偏小巧,較少像泉州近郊那樣,時有三落配護龍的大戶。


這種閩南系民居,臺灣也很多,但也許因為石材遍地,或技術原因,金門民居普遍比臺灣高聳,建材也有別。花崗岩石的房子,金門到處都是,但在台灣,花崗岩則相對珍稀,用壓艙石運來,多為大宅廟宇所用,一般民居較少。


其實,這不只是金門特色,而是閩南一帶都是如此。這裡不乏良石,也有精湛石工藝,金門島向下挖、往海邊跑,都是花崗岩,太武山就是石頭山。差別在於,金門本地較為粗黃,相對廉價,泉州產的白而潔淨,斑點少,相對珍貴,許多大戶人家,都會用島外運來的石材。



東亞民居以木造為主,紅磚石材使用並不普遍,因此閩南民居大量使用石材紅磚,像環地中海國家一樣普遍,其實相當特別,不免讓人聯想到大航海時代的海上影響。


石材有環境因素,不難理解,但大量用紅磚,原因就眾說紛紜。在東亞,紅磚不是沒有,只是並非民居廣泛常用的建材,唯有閩南是個特例。


地中海沿岸,紅磚被廣泛使用,許多歐洲名城,例如葡萄牙與義大利的海岸城市,都是紅磚遍佈,不分官民。


於是有說法是,透過月港貿易,許多閩南人去了呂宋,受西班牙人影響,然後像二十世紀洋樓一樣,文化輸入回老鄉,在民居廣泛使用,就像金門話「錢」的發音,來自西班牙語「里爾」的發音。


燕尾與蜿蜒屋脊組成的天際線,張揚浮誇,蜿蜒優美,像葡萄串珠連綿。是閩南民居的門面,也是金門鮮明印象與縣徽。



扶搖直上的屋脊,有著海納天空、柔和蜿蜒的弧度曲線,滿佈民俗文化意義泥塑繪製裝飾,有數不完故事與文化意涵,有些還會有騎射姿態、鎮煞用的瓦將軍,與燕尾、留鳥與藍天一同成為最美的仰角構圖。


和紅磚一樣,民居屋頂如此普遍浮誇,在帝國境內也不常見,但離開帝國、出海往南,卻是東南亞一帶常見的天際曲線。




沒有燕尾的民居,則是圓形馬背,一般用在規模較小的民居。張揚不及燕尾,但另有一種優雅懷古,尤其斑駁破舊、時代痕跡明顯的。


燕尾馬背之外,廟宇則是高聳的八字規多邊形山牆,用以阻煞,民居不會用。黑色大體上是宗祠,是扶搖直上的整片黑牆,從外觀用色,就能看出屋子的用途。




裝飾


外觀的繁複,不僅限於天際,許多閩南大厝,裝飾遍佈全屋,爭奇鬥豔,細節精緻,背後是東亞神話與故事,往往有教育警惕或鼓勵意義,想看完每棟裝飾、弄懂意涵,沒有來個五趟十趟,是沒有辦法的。


「如果你有一棟房子,你會想要怎麼樣的象徵性裝飾呢?」其實不外乎美學品味,價值追求,群體認同。


有些品味像房裡的樂團海報,屬於屋主自身美感契合,有些品味則建立在具有階級意識,少不了給別看,洋派的天使,富麗堂皇的花磚,近似於臺灣建商的言必巴洛克,在張揚財富的閩南一帶,都屬於這種「品味」。



有些裝飾則是價值追求,像臺灣小店常見的彩虹旗。傳統裝飾的追求,大多是求官求財,求福求榮,或者是漁翁山水,尋求隱遁。這些追求佈滿在門楣漢字,門堵泥塑,內外木雕,以故事隱喻或直白的方式呈現,有時還會使用閩語發音的諧音。


群體認同的裝飾,也伴隨記憶與神話,比如姓氏認同的郡望,家族起源,出洋故事與宗教認同,甚至當代政治,同樣的中華民國,有旗幟不同的五色旗與青天滿地百日紅,藉由這些裝飾,能看出這一家,這一村的各種認同歸屬。



這些裝飾的形式,有磚瓦、泥塑、木雕石雕與壁畫漢字不等,閩南一帶的泉州、晉江、惠安等地,貿易發達,易受海外影響,工藝傳統發達。金門的建築裝飾,充滿這些閩南精緻工藝的蹤跡。


金門民居的石雕裝飾,相當精巧,從房子的基座、門廊、門旁石獅子都可見到。閩南的石工藝重鎮是泉州近郊的石獅一帶,馳名東亞,堪稱閩越風土。其中,有名的泉州白石,表面斑點較一般花崗岩少,相當珍貴。


泉州近郊也是閩南木雕工藝的技術核心,臺灣富商大宅廟宇,時常聘請師傅過黑水溝,因此金門的木雕同樣巧工繁複,色彩出樣,由於金門民居基底多為石材,木雕主要出現在房子內外樑柱門扉。



閩南木雕,往往上紅底金漆,相比臺灣因為技術或日本影響,鮮豔得多,時間久了,斑駁感美極,很多都能單獨做文物保護。例如我們經營的「莿桐寫真館」(歐厝「歐陽鍾遠洋樓」),大廳的木屏堵就是,我們將他用作展演背板,堪稱最奢侈沙龍。


攝影:陳彥霖
攝影:陳彥霖

泥塑裝飾,則散落在建築正門兩旁牆堵、立面高處、屋脊燕尾這等處,滿佈鳥獸植物與文化典故,與木雕構成立體裝飾大宗。泥塑也常出現在洋樓,題材也有更多外洋元素,例如大象、印度兵等殖民地風情。



裝飾佈滿的小小天地,雖然材料與工法各異,但不變的是多元文化,陸海兼有的豐富題材,反映閩地多元文化混融的特點。


有些裝飾,來自閩地本土風土人情,水生動物,就與海國閩南相得益彰,或常見的老虎八哥。有些來自南洋,熱帶水果、獅子大象、或像泉州開元寺那樣的印度色彩裝飾,與閩南語的羅馬字。有些來自家族興達,人丁興旺的追求,符合儒教價值觀。有些則是屋主人生追求,例如隱遁世俗的漁翁。這些象徵簇擁在小小天地,一格一世界。



繪畫則常出現在大門兩側、門樑高處與大廳左右,有大有小,大到牆面,小到門扉木樑一片天,呈現某種故事的場景輪廓。



漢字書道,則常見於大門周邊,內牆與廳堂,金門人的漢字筆觸甚美,尤其逢年過節,我們會自寫春聯,典故吉祥話,與古門牆面等互為龍鳳,是自成一景的拍攝主題。



二十世紀初期,金門流行起日本花磚,稱馬約力卡磚-來自西班牙地名,由日本仿製地中海風格燒製而成,是閩越海通後出現的舶來品,台灣也有,但不如金門普及。


花磚價格不斐,是奢華的財力展現。洋樓立面、屋內常見這類花磚,閩南民居則多用在大門左右、前廳與深井兩側,與紅磚白石相得益彰,讓房子更奢華,更有洋氣味。


二戰後,日本花磚稀缺,新的面磚在質感和精緻度上遠不如過去,但大面積使用,仍饒富趣味。有些會用成片白磚,再請師傅手繪,在許多小廟中都能見到。




門扉


有時讓鏡頭停留的,時常不是著名遺跡或景點,而是尋常百姓的無數門扉,金門村裡的屋子,也是如此,是聚落中的成串珍珠。


閩人極重門面,往往滿溢裝飾鬥豔。雕飾、漢字與彩繪對排列組合,成就獨立各異的視覺作品,展示這家人的價值追求、品味與財力。



其中,閩人屋子多使用厚重對開的實木大門,許多門前還有高及腰間,線條優美的的「半門」,原木、黑綠藍色兼有,經過風吹滄桑,有無可取代的紋理美,配上蜿蜒屋脊的優雅線條,是最好的攝影背景。


因隨時節,門上還有不同風貌。時間到了,寺廟會貼符,春節近了,有嶄新的手寫春聯,端午是親摘的榕葉艾草,中元月時,則會開燈為好兄弟引路。許多門上還會放盆栽、八卦鏡鎮煞,家戶各有千秋。



民居門上,往往會寫上四個大字「OO衍派」堂號,各有不同。金門村落,往往同姓聚居,整村都姓董,都姓歐陽。「OO衍派」,則來自姓氏的神話與史實來源與重要典故。


前水頭黃姓的「紫雲衍派」,與泉州開元寺的建廟故事有關;潁川陳家揚名東亞,因此姓陳的會是「穎川衍派」,我的姓氏則是「敦煌衍派」,諸如此類,並不意味著我的血緣祖先真正來自敦煌,許多像原住民取日本漢姓,印第安人取西班牙姓一樣,來自現實環境的主被動認同選擇,饒富趣味,背後是豐厚複雜的歷史緣由。




牆堵


相比門面,一堵堵牆則是聚落裡的低調綿延,吉他般的張揚門面,牆則如貝斯隱遁,不引人注目,但少了大大小小,事後未必記得的他們,一個地方的好感應該會大打折扣。


在日本,各種自然材質的牆,襯上垂柳落楓,居民走過,就是上佳構圖。臺灣不是沒有,但更多來自現代工程,較少自然的紋路質地,而在金門,歷史的牆卻隨處可見。


這些牆有砌法各樣,較經濟的,呈現不平整、歪斜、線條混亂的排列組合構成。較有錢,則相對平整規則,看牆面就知道,這戶人家起厝時發達與否。


這些牆面,是天然的攝影背景,臺灣許多日本興建的公園石牆一樣,不會光亮平滑到喧賓奪主,即便複雜,也總是自然的退縮,各種拍攝主角,都能無違和的鑲進牆面。尤其霧雨春日,濕潤牆面會更有層次,像上薄妝,原本的平緩變得立體。



石牆與紅磚兩旁,上頭排排燕尾,連綿視覺盡頭,有些幾何成棋盤,有些迂迴綿延,從街口望去,縱深非常迷人,尤其拿長鏡頭時,是金門巷弄街景的基本款。


燕尾石牆縱深排排的風景,最具代表性的是山后中堡,這裡像集合住宅,有著棋盤筆直的縱深。特定時節,太陽會從面南盡頭,扶搖直上到燕尾與巷弄間。前水頭「十八支樑」的古厝群、后湖靠山一側、歐厝靠海一側,南北山、西園部分地區,也有類似風景。其中,后湖一旁就是機場,飛機還會循燕尾天際線,低空飛落。



在此之外,金門街巷大多其實是有機無序而蜿蜒的,隨地形起伏,佈局交錯,構成各種萬千鏡頭風景,好繞亂走,但容易迷失,循地址也不一定找得到,。


珠山、南北山、瓊林、前水頭、浦邊、歐厝、山后、古崗,這些聚落因為保存完整,又有一定規模,所以充滿這種適合迷縱探險的萬千街巷。



洋樓


成排成片的閩南民居若是項鍊,那點綴其中的洋樓,就是村鎮寶石。


家人曾住在後浦深深的巷弄,不遠有座洋樓,叫陳詩吟,富麗堂皇,也許是鎮上最大一座。


一戰後,英國人的世界秩序坍塌,邊陲的遠東率先動盪,洋樓恰好,在這之後建成,先碰到中日戰爭,然後又換國共戰爭。


回鄉蓋洋樓,除了門面,也是要享清福的,有能力自然要遠離煙硝,於是這棟洋樓,留給阿嬤熟識的老奶奶代管。這挺常見,主人走了,留給親族打理,或更多給國軍佔去,成為什麼指揮部的諸如此類。


享清福的大房,卻沒有住得起的人家,於是分租成數間。家人說,音樂老師住這,偶而找他,但洋樓深深,人還小的家人,在高聳鍾顯得壓迫悠遠,於是留下不是太好印象,所以原本我們家有機會租起來的,但因為類似原因,沒有住去。


以前跟著阿嬤,當他串門子,而我無趣燥熱時,除了躲防空洞,就會跑到洋樓旁的魁星樓納涼睡午覺,想不起來當時有沒有人住,但重複的印象,都深刻的亂七八糟。


如同悲慘世界中,破落豪宅的洋欄杆,植物很多,但顯然並非人為的安排,無論如何都會鎮住眼球,引燃無限好奇心的門面。



金門這樣的洋樓,很多,散落村鎮,村子首飾的寶石,簇擁焦點,俯視的眼,我的印象不是偶然,很多村子,很多同樣被鎮住眼球與好奇心的我。


你大概會聽到說,洋樓來自南洋,俗稱落番,來自兩百年來閩人困苦,離家到東南亞,討生活的歷程,象徵刻苦耐勞,努力不懈,光宗耀祖,但其實,遠遠不只是這樣的餘緒。


物理上的洋樓,這兩百年,意義上的洋樓,那大概是上千年了,因為洋文化,本來就是閩文化的常態。


閩越平原少,地勢絕,陸路不便到古人以為是島,北方江河的東亞帝國,往往統治不及,比如秦漢兩國真正掌握的,也就些海河邊據點,「兵家不爭之地」,自古如此。


相反的,適合下海的灣岬,倒是遍地處處,洋流推波,更方便遠航,於是閩越跟東南亞,有著與文字記載不相稱的海上交流,海路,是少不了的出路。


中古時期,佛教商團北上,直到隋唐兩國的匯點揚州;閩王國力推海貿開放,為繁華泉州打下基礎,泉州煙雲,璀璨到世界帝國蒙古,從阿拉伯人到波斯人,從印度教到基督教,多元文化在閩地紮根。


直到內向封閉的大明終結,海貿沒落,少少耕地養不起人,能走的出洋,不能走的矛盾激化,帝國多數時候關上大門,直到無法維持,才開放月港,開放歐洲人五口通商。



所謂洋樓,不過是歷史上沒有停歇的海路產物,開放的閩王國,蒙古帝國的世界大港,大明月港一瞬之光,清國晚期五口通商帶來的洋樓,只是又新一波,純論本質,沒有不同。


歐洲人東來,南洋發達,有些一去不回,有些衣錦還鄉,辦校辦報,造橋鋪路。那些洋樓學校,金水國小,古岡學校,睿友學校,廈門大學,都來自南洋閩人餽贈。


也有些影響,其實近在咫尺,開港後,洋人逐步落腳在廈門與鼓浪嶼,就像歷史上的佛教與伊斯蘭教圖,在泉州福州留下清真寺與馬球場一樣,歐洲人與他們的屋子,近水樓台成為閩南眾所仿效的對象,有些沒出洋的,也跟著蓋洋樓。


於是,兩百年的洋樓,裹挾著歐洲航路的沿途,你看的到英荷,看的到伊斯蘭,看的到印度,看的到馬來亞,以及與閩地的混融,最經典的莫過於鼓浪嶼。


文化並非單向度,也不凝固,時間久了,就是這裡文化一部分,因此南洋貿易的印度、伊斯蘭與東南亞元素,可能比我們知道的更深刻,只是缺乏文字記載而已,金門洋樓,就是混融印度洋-南洋的最好見證。



海峽對岸,則是另一光景。


臺灣就是閩人移民地,沒像金門閩南那樣大量下南洋。歐美在臺灣的深入程度,也遠不南洋,清國開港,教會扎根,台灣初期洋樓,多來自洋人或教會,無論教堂,學校,辦公處等等,但大多集中在市鎮,因此洋樓也不像金門這樣,深入本地人生活或聚落。


日本統治後,湧現洋式官署與官邸,師承帝國大學歐美建築師的建制正規,比如數位畢業於東京帝大,在總督府任職的官僚,他們蓋的洋樓,更有系統與理論語彙。


臺灣人蓋的洋樓,深受影響,甚至由這些日本建築師設計,於是從平面到規模,從技術到才亮許多細節,都與金門-閩南不大一樣,治安更好的臺灣,也不像閩地洋樓那樣武裝全身。


因此雖然都叫「洋樓」,但相比台灣以英商、長老會與日本的洋樓脈絡,金門與閩南,顯然很不一樣,來過一次就能略感不同。


廣義的洋樓,形式數種,若把一層也算進來。只有一層是「番仔樓」,通常有極其華麗的立面外觀,許多甚至比二層還奢華雕琢。


平面佈局,卻與古厝類似,犧牲深井,多了室內,許多只有小小後院,因此大多略濕,沒有古厝天井居中的那種通透感。戰後,許多水泥民家,也會這樣蓋,只是少了戰前普遍的繁複裝飾。



一般所說洋樓,是為兩層。立面與陽台變化,又分好幾種。有些平行長廊,比如古岡學校,有紅磚拱廊連綿的通透陽台。


有些中間突出如船頭,許多大到在二樓廊台吃辦桌都行。


有些兩側室內突出,戶外陽台,只有中間凹進部分,碧山陳清吉洋樓就是,兩旁房間光線滿溢,但陽台略小。有些不只立面,而是左右都環繞外廊,比如成功陳景蘭洋樓。


閩人屋子少不了華麗,古厝是,洋樓自然也是。為了襯托財富,外觀是數不完的細碎裝飾,滿溢著各種心理投射與他者欽羨。


除了閩地元素,也有相當多西洋、南洋成分,包括英文,印度警察,熱帶水果與大象,西洋天使。



人力成本不高的戰前,這些外觀泥塑,光看就觸摸得到施作的曠日費時,有些來自匠師現場,有些來自島外現成,許多廊柱,小裝飾,或古厝也常見的馬約利卡磚都是。


各種瑣碎,在師傅巧手安排設計下,互為鑲嵌,渾然天成。


除了民居,如神聖羅馬帝國的民國,閩地很多現代西式學校,都來自外洋閩僑自行出錢出力,恰如日耳曼各邦的自治城市與商團,因此這些學校,很多洋樓。前水頭金水國小、古崗學校、陽翟浯陽小學校、碧山睿友學校,甚至碧山的一座宗祠。


金門洋樓高峰,主要在民國,這段時期,在英帝國統治下,南洋富有,東亞尚稱和平,大筆金流回流,金門雖鄰近廈門,又身處海島,較少捲入當時不同勢力在閩越的競逐。


直到二戰前後,局勢惡化,日本奪島,國共前線落到金廈間,許多人逃回南洋,很多洋樓成了軍用,作為指揮所,招待所等,或留給親鄰代管,許多一去不回。


宗族傳統濃厚的閩越,洋樓也不是突然拔地而起,也有漸進,也有遷就,比如配合建材、匠師,遷就宗族與風水,迴避營造忌諱等等。


許多平面,仍是閩人屋子佈局,早期洋樓尤其明顯,例如金門第一棟,歐厝的歐陽鐘遠洋樓,很多環節你會覺得「沒這麼洋」。



直到戰後,金門人蓋水泥二樓洋房時依舊如此,后湖親戚家,前後左右一堆門,就像二落大厝變體。因此,洋樓不是單純「橫的移植」,而是在濃烈的在地傳統中,有所變化。


毫不掩飾的財富象徵,就少不了垂涎盜匪。國家的保護如雲霧飄渺,於是海盜與土匪,到民國時都很猖獗。


因此,蓋一棟洋樓,通常要同步搞一套防禦體系。水頭象徵的得月樓,可不是單純近水樓台先得月,而是體系中的槍樓。


很多洋樓,高牆連綿,附近有槍口,進了門,二樓能往下開槍,鐵窗則是基本標配,還有暗道逃脫,幾乎是小要塞。


日軍與國軍,總愛用洋樓當指揮所,除了制高望遠,無處不在的現成安全體系,恐怕也是原因吧。




後來這些洋樓,脫離軍事管制後,要不荒廢,要不轉為他用,然後又再荒廢,只有少數仍繼續用著。


許多洋樓,使用現代水泥,半世紀過後也出現各種問題,加上屋主大多散落海外,很難湊齊,這也導致許多洋樓後續修復的困難,所以金門洋樓雖多,但大多是頹屋狀態,只能看,不能進。


少數修復好可參觀的,目前大多為展示館。包括沙美的張文帝洋樓,前水頭的數棟洋樓民居與學校,金水國小展陳的禮堂與座位區,蠻好的復刻舊時代。


成功的陳景蘭洋樓,室內主要是展示,真正能體驗洋樓空間感的,是二樓廊道的一些戶外座位,遠方能看見海。


洋樓作為展示,能看見室內空間,但一般來說,比較難體現建築的空間感,畢竟展陳的空間用法,與生活上的使用,差距太大,況且展示館多為公共,本來就很難做到民間的那種細膩程度。

所以進去逛逛,基本上不會太久,也不會一去再去,這是公部門展示用途的常見狀況,不僅限於金門。



能比較纖細詮釋空間的,主要還是民間活化的零星幾間商家賣店。後浦的甄洋樓,是一棟白色外觀建築,目前做古裝租借,也有茶與咖啡。


頂堡的寂寞山芭迪,則是一間咖啡餐酒館,也有販賣書籍,這是一間規模挺大的紅磚洋樓,有在金門算是很大的外推陽台,立面看來氣勢非凡。


古崗的百花喫茶店,則是間在宗祠旁的洋樓,過去是古岡學校,也有縱深感極好的紅磚廊臺。


歐厝的莿桐攝影棚,則是金門第一間洋樓,目前是作為攝影棚與藝文展演,有島上洋樓數一數二大的二樓室內,與極美的木雕屏堵。


另外,古寧頭南北山,也各有一間洋樓民宿。民間活化的洋樓雖不多,但在空間陳設上,相對更細膩,也更能呈現洋樓的空間特質,基本上你會一去再去。




修復完的洋樓,有時多少過頭,少了點廢墟與物理時間自然生造的,而未修復的,往往只能一窺外觀,兩者只能擇一。


在這之中,大概只有碧山陳清吉洋樓是例外,因為拍戲只簡單修過,因此呈現還能進去,但又保持半廢墟狀態的那種天然。當然,再繼續風吹雨淋下去,應該很快就是另一個頹屋。


至於那些只能遠觀的無數棟洋樓,就當作是閒晃島上的地景風光吧。


要看的話,金城鎮的前水頭,後浦,金寧鄉的南北山,金沙鎮的浦邊,沙美,碧山,村裡聚落繞繞,都有比較大機會碰到洋樓。



在金門,或者全東亞,洋樓的意義,除了物質,也是功成名就的物質象徵,是一種社會意義,像中學生儕競相行頭,為了他者欽羨,人生追求刺骨懸樑。


閩人崇尚洋文化的新朝富貴,原因未知,只能邊緣猜測,或許曾富貴,後來赤貧,也或許是相對內陸編戶齊民,更容易接觸到外洋新鮮,又或者,堅實的宗族部落共同體,重視群體與他人眼光,從而產生光宗耀祖的情結。


仔細想,這種洋樓追求,不止金門,而是整個東亞,在面對物質更豐沛壯麗的西洋文化時,全社會普遍的欽羨運動。


台灣許多建商,至今仍熱衷所謂巴洛克,遊戲始終沒完,金門洋樓,則屬於美劇那種第幾季第幾集的精緻片段。


當然,這也不是頭一次,大唐毫不掩飾的崇尚波斯,音樂沒有西域胡琴就潤不成,同是這種異域追求的中古模板。


大房大宅,沒什麼比這更彰顯成功與財富,洋樓是這種追求的最終象徵,屬於龐大的敘事系統,像玩遊戲的等級兌寶。



洋樓是滿手象徵戒指中,最重要的一枚。外語,洋學歷,洋服,各種洋玩意,如果可以,戴滿雙手雙腳都願意,從東京到加爾格達,從十九世紀到今天。


於是有段時間,我對洋樓印象並沒有很好,甚至有一種傲執的偏見,因為這種話對恍惚無常的當代少年,反感與疑惑可想而知。


「要像他們一樣努力,才能回來蓋大厝。」金門人總少不了這樣的耳提面命。



石獅爺


入冬的金門蕭瑟,林木吹得挲挲作響,屋外是巨大空無,一剎那就會明白,為何金門人只能祈求風獅爺,抵抗北風的無奈。



石獅爺,俗稱風獅爺,在水獺橫空出世以前,是金門最討喜的象徵。


石獅爺有公有母,高矮胖瘦,有高大威嚴,也有長得拙趣討喜的,身著紅色為主的「襖(披風)」,都有不同的故事、意義與互動方式,與金門人的日常生活,連結很深。


會叫石獅爺,是因為這樣的石造物不限於鎮風,有時也出現在路邊路衝鎮煞,而且功能多元,從祈求生子、捉拿犯罪、克制蟻害都有,鎮風只是其一。


除了金門,廈漳泉也都可見泉州城裡,大小石獅遍布巷道,像散落日本城鄉的地藏石尊,對自然崇拜興盛的閩人而言,石獅有獨特的文化意義。



東亞本來沒獅子,也沒有相應文化,也許來自文明更悠久的中東、西亞與印度。古埃及的獅首的女神sekhmet、獅身人面像;巴比倫、亞述與波斯的勇猛象徵;印度佛教中的「護法使者」,例如文殊菩薩的坐騎。


隨著海陸交流,獅文化滲入東亞社會,生活在海路窗口、高度佛教化的閩人,於是將獅子視為面對風害與超自然威脅時,抵抗鎮煞的象徵,加上閩地多石,也有海貿容易與海外石造先進地交流,因此石獅文化特別發達。


許多人去沖繩,都會驚呼「沖繩也有風獅爺」,也是因為閩地與沖繩往來密切,許多閩越人移居擔任要職,文化也因此流傳,包括只有閩南南音與琉球在用的三味線(三弦演化而成),以及琉球遍地的「シーサー」。



相比閩地其他地方,金門石獅爺特別之處在於,有更多的鎮風需求,因為金門孤懸海外。


北風南下,在閩地他處會被地形阻擋,但金門太靠外,直面帝國文人說的「集各省之風」,加上明清帝國兩代畏懼海貿的內卷開發,導致生態惡劣,缺少林木遮蔽,使北風大到房子村莊被風沙淹沒,無法居住,只能無助祈求神靈。


這是金門的特別之處,閩南各地不是沒有石獅文化,但相對來說,較少像金門這樣有廣泛的鎮風需求,所以某些程度來說,風獅爺還真的算是「金門特產」,直面北風的金沙鎮尤其多,並非偶然。



由於這種環境支撐不了大軍,因此,渡海當兵的臺灣青年,煞費苦心地在島上種樹,樹沒顧好會被責罰的,耕耘數十年,才讓月球表面成為「海上公園」。


沒有防風林庇蔭的以前,只能求神,而現在財源豐富的金門,不遺餘力的建設,某些程度似乎又走上內卷的回頭路。


石獅爺除了信仰意義,也默述著不要重蹈的無聲警告:生態沒了,最後只能靠信仰,來祈求安慰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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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金門縣金城鎮歐厝66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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