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p of page

老屋成片

  • 執筆者の写真: Dwell In Quemoy
    Dwell In Quemoy
  • 2024年8月18日
  • 読了時間: 11分

永遠記得頭一回帶朋友,在北山亂繞的迷惘。


對金門還非常生疏的十多年前,對這裡的認識,純粹只有輪廓但不連綿的一張網,熊熊想著找條巷子就去,心想繞一繞,總能到心裡想的那側。


沒想成繞了繞,卻成了誤闖肉攤的無頭蒼蠅,在驚呼與滿足中迷失方向,出口始終不對,腳步卻頻繁停留,抬頭彎腰,黏著每一個景。



這是因為,在臺灣,成片成區的老房子,太不容易。


冷戰經濟全球化,城鄉基層原子化,小小臺灣,又被世界大潮湧過,餘裕自然很少,於是,經濟起飛與地景巨變,是告別傳統的雙生火龍。


私有房子-尤其城鎮,經濟騰飛的戰後數十年,成批成批改建,殘存老屋破碎如飛地,零星、隔絕,混入叢林的綿羊,成街不易,有一老街就如獲至寶,更別說成片聚落了。


殘存多的,反倒是公有房舍。日本統治臺灣後,軍營、大學、廠房聚落、公有宿舍,日本政商在臺灣各地,處處散落集群城社區的日式房舍。


國民黨進佔後,接受日產,也就用著,擴充新建。列寧黨不是小政府,政經一把抓的權力體現在地景,於是國民黨成立以來的列寧黨化,在日本人留下的基礎上,登峰造極,在滿島城鎮高樓起,唯獨這些公有地,數十年一日如滿城般千秋萬世。


黨國崩解,族群混融淡化,加入WTO,新世紀後,列寧黨核心的政經大章魚從外圍稀釋崩解,也體現在可見可摸的地景上。


曾遍地台灣全島的眷村、糖厰菸廠聚落走入歷史,城郊遍地處處拆遷,大興土木,該走的都走了,臺灣最後成區成片的老屋群,大多在這一波倒下。





利益驅使,一推一拉,繼70-90年代經濟起飛的改建潮後,臺灣的地景刪除運動,又迎來另一波高潮。


有些整片沒有,有些留個幾棟,說是「憑弔」吧,當時很多文資爭議,除了保不保留,很多都在「全區保留」與「部分保留」中,拉扯互掐。


活在國家政策下,領公家錢,房子也不是自己的,於是遠離政策後,流落離散就在幾年,像蘇維埃曾養活的北極圈小鎮,政熄人亡。


差別只在臺灣寸土寸金,他們成為不了永久的廢墟,無數家當頃巢內釋出,扔在路邊,喜歡老傢俱的人-包括我,都欽羨抱怨不在那個大時代,早生十年,就多成排櫃子了吧。


許多人說,留下幾棟經典,作為見證,其他普通的那些,就沒有必要留下了吧,兼顧發展與保存-很好。


於是部分建築史專家,畫出「有代表性」跟「沒代表性」,把幾棟修得煥然,期許後人看到那樣一棟,就能「遙想」昔日,所謂「風華再現」-說到底總有哪裡不對勁,像只有肉丸的廣東粥,粥米,肉,魚丸與蔥等,要我透過「遙想」感受。


類似精神勝利的自欺欺人,大概出了國便清醒。比如日本,許多古代旅人來往的要津山道,成排傳統,雪落楓紅,招牌有江戶古風,視線盡頭的山景依舊。鏡頭少數的違和,大概只有穿著襯衫的人們。


哪怕不出國,也有許多拆除改建前的廢墟吧,頹敗的的木地板與泥牆,幾片日本瓦瓦,白蟻啃食的桌邊,偶像海報一樣清涼,也許只是原有生活狀態的百分之一,但豐饒造就,自然而然蜂湧出的「遙想」,是比那些修得乾淨,痕跡不存一丁的「有代表性的」歷史建築還要來得太多。


於是,雙眼望去,盡是違和,尤其無法理解為何日式宿舍的庭園綠籬,莫名其妙成為行走的空蕩-這些房子的「室內」,離不開庭院啊,誰會正對人來人往,像電影小偷日記那樣,一家人坐在廳與廊的邊緣吃西瓜望明月呢。


曾經存在的一切,像被拆解的機械,這邊一塊,那邊一塊,你得有意識的拼貼,用一小棟乾淨無痕的建築,妄想用知識性的文字與圖片,透過知識份子喜愛的腦補與想像,把大樓、美式餐車、鮮豔展板排除在外,把文字敘述的往日風華填補其中,推演出「估嶺街殺人事件」中的綠蔭紅磚與木屋連綿。


做題家的知識推廣,與真正有意義的豐饒理解,只有在意義浮濫的詞彙上,達成虛幻一致,左耳進,右耳出,看的人假裝認識,離開以後告別了又一座科舉課堂,臺灣島老屋的「點」狀分佈,有太多如此殘缺。


明白這些也才能理解,為何不免俗的炫耀金門的奢侈與特別,並不爲過-這座島的老房子,不是點,也不是線,而是「面」,密集量多,常常整座村。


愛老屋的人,沒有不被都淹沒全島的老房子驚豔,石牆,紅磚與燕尾,一次大片幾十棟,處處如此,相比臺灣的散落破碎,金門成片連續,尤其國家公園境內。


雖然這些年,改建很多,但老宅還是視覺地景的主要構成,而不是珍寶般,不是殘存珍稀,需要隔絕呵護的那種。在台灣,你得按圖索驥找老屋,在金門,即便腦袋空盪,赤手空拳,要不碰到都難。



前面提到,部分原因來自「一國兩制」的軍事管制,隔絕了冷戰經濟,沒有和戰後台灣的經濟一夥狂歡,也就沒有房價飛漲的改建浪潮。


另一部分,宗族社會與觀念,堅實殘存著,所以隨意賣祖產,心理過不去,也會有親族輿論的「社會壓力」。


其實早在史前,金門就有人住,復國墩文化(約8000~5000年前),及浦邊文化(約4000~3500年前),像閩越土著和臺灣原住民,沒有文字記載,不代表沒人住。超越部落的古代國家的社會體系,與文字體系,從文明中心西亞透過內亞,輾轉擴散東亞,再到閩越。


於是,傳說西元四世紀時,有幾個姓氏的閩人跨海移居,當時黃河流域的晉帝國,退守長江,所謂的晉室東渡。


北方政權,像大航海時代的歐洲殖民者一樣,在閩越幾個河口平原地,建立據點,但偏遠、控制力有限的山中海濱有沒有移民,就很難說。


比較可追溯的,要到西元九世紀了,鮮卑唐帝國的陳淵,帶上十二姓氏,從閩越本土跨海移墾,在島上西南一帶牧馬。


這些姓氏,有蔡、許、翁、李、張、黃、王、呂、劉、洪、林、蕭,許多至今都是金門大姓,島民喚他為「開浯恩主」,現在都還有好幾間廟主祀。


有名的是豐蓮山牧馬侯祠,已是古蹟,挺有閩越或金門特色的房子,相比金門很多地方,都變成「臺灣廟」,我更喜歡這種從小看到大的紋理與樣子。陳淵牧馬,於是門前還有馬的雕塑,傳說以前有「七進」,規模很大,目前只剩三進,不難想像陳淵在島民中的地位。



十世紀後,從獨立的閩王國,到蒙古帝國,泉州為核心的對外貿易,手工業出口發達,閩南-閩越成了東亞重要經濟圈。


掌握先進水利技術的印度系國家,在南洋擴張,同樣山多田少的閩越,也透過貿易往來互通有無,黃河揚子江流域的戰亂,也有移民南下。南北影響下,促成閩越的開發浪潮。


閩越開發,也外溢到海濱一角的金門島,閩越移民陸續上島,農耕水利,沿海採集與鹽業開始在金門扎根。


從北到西,包括官澳、古寧頭、後浦等地,開始出現,泉州梁家這一族裔尤其著名,後來帝國更在東北一帶,設了鹽場。


鹽的不可或缺,因此歷代東亞帝國,往往壟斷生產販售,當作統治利源,如同另種形式的稅,就像早期菸酒只能公賣一樣。


所以鹽場正面影響很大,像現在島上有金門酒廠,鹽場帶動島東北的發展,金沙很多聚落,都息息相關。


金門島的海洋潮間帶資源,也很豐富,於是居民採集各種魚貝,送往工商更發達的泉州、晉江販售。泉州是城,金門是郊,數百年後,這個城換成了廈門,金門以農漁生產,逐漸融入泉州核心的閩南經濟圈。


泉州與鹽場,都在島東北的金沙一帶,近水樓台,發展也早,因此金沙一帶,許多歷史遺跡與故事,都比其他地方來得久遠。



十四世紀後,金門和閩越一起,迎來重大轉折。蒙古帝國晚期,閩越爆發色目人互爭的「亦思巴奚兵亂」,戰爭十年,重創泉州、莆田。


兵亂後,色目人被屠,蓬勃的的伊斯蘭教幾乎斷絕,基督教也受累,本地人對色目人產生仇視。


由於色目人是海上貿易的真正主導者,經此一事,泉州港貿易大受打擊。朱明推翻蒙古後,雪上加霜,為了統治安全,實施海禁,禁止製造閩人擅造的遠洋船隻,關上自古以來呼吸般的對外海貿,出口導向的手工業,也就群起倒閉,繁盛的中古泉閩,一去不復返。


明帝國對色目人的壓迫,銜接兵亂後的族群衝突,於是許多波斯人與阿拉伯人,要不離開,要不隱藏身份,從泉州附近,逃逸山海隱匿,例如有名的「陳棣丁家」,後代還遷徙到鹿港。他們隱藏族裔文化風俗,只在少數禮儀-例如葬禮,才看得出伊斯蘭信仰的殘存。


遠離戰場的金門島,在這波動亂中,成了許多閩人的避風港。我時常想,或許有些色目人跨海遷徙來島上,也說不定,畢竟認識的些許朋友,確實生的有些異國色彩,尤其眼眸,當然那在正式研究出來前,無法證實。


為了防範海上對帝國有威脅的人,避免閩人出海,明帝國在沿海各地,興建大量用來海防監視的城池據點。戰略位置很好的金門,就好幾座,比如金門城、官澳、陳坑、田浦、峰上,這些地方的共通點,都是視野極好。


規模最大的,是守禦千戶所金門城,去過這就知道,是一片海濱高地,像歐洲人會蓋城堡的位置,能監控廈門出海口與料羅灣,位置非常好。「金門」就得名於「固若金湯、雄鎮海門」,於是明帝國時,這裡成為島上政經中心。




海防海禁另一面,就是經濟蕭條,百姓窮苦,地方仕紳與海外-比如日本,也有貿易需求,於是前者落海為寇,後者互相私下逐利走私,勾結地方官,甚至海防衛所,形成攔不住的地下海上網絡。

許多人把倭寇等同於日本人,其實,屬於日本的「真倭」只是少數,更多是沿海居民,來源複雜,從東南亞人、歐洲人甚至非洲人都有。


明帝國海防廢弛,海貿武裝就掠奪沿海了,官軍無能為力,於是發生過數十名倭寇席捲江南,明軍無可奈何的荒謬,金門孤懸海外,就更不安全。


十六世紀時,倭寇席捲全島,料羅登陸,攻破陽翟官澳,百姓躲到官澳巡司城,城破後,無數人跳海或被屠。


海盜威脅,一直綿延到民國時期,金門許多大宅,都有防禦設施,許多村落城鎮,都有隘樓槍樓,追根究底,還是帝國讓沿海前線化,卻又無力保護子民。


海禁限制了閩人自古以來,與海上的天然交流,但相反的,中古以來北方帝國的影響力,更加深入,帝國的手一步步伸到基層,尤其高度中央集權的朱明,閩人更迫切需要融入帝國秩序,為了生存,為了逐利。



數百年過去,到明帝國時,金門更貼近帝國的形狀,出了很多文官武官,不再是禮樂之外,因此和許多沿海地方依樣,自稱或被稱海濱鄒魯。


其中,更靠近地方中心泉州的東北各聚落,例如青嶼、陽翟到偏中間的瓊林,發展更好,青嶼還曾出了一個權傾北京朝廷的宦官「張公公」-張敏,張姓一族,被指控與參與閩人大起義「鄧茂七事件」,幼丁被閹割做宦官,包含張敏。


出類拔萃的張敏,服侍皇太子朱見深,皇太子即位為明憲宗,張敏備受信任,掌握重要兵權。朱見深一直無子,而當時許多妃子身懷龍種,都會被萬貴妃迫害,所以張敏特別保護出身廣西土司的紀皇后生下的朱祐樘,直到六歲,後來,他成為新一代的皇帝-明孝宗。


於是張敏過世後,被厚葬,皇帝還派欽差大臣到青嶼賜額,他們家能用宮廷筒瓦,張氏家廟規格,在島上也一等一。張敏權傾一時,應該是金門史上,在帝國中最貼近最高權力的人。


血緣牽絆的基層社會,在明中期「大禮議」後,開放民間祭祀三代以上祖先的背景下,逐漸形成我們現在熟悉的宗族體系。


下扎地方,上通帝國,金門人以宗族為本,以先祖在帝國體系中出人頭地自豪,大體定型於明帝國時期。



為了解決走私與海防的問題,明帝國後來開放漳州九龍江口的月港,讓對外貿易合法,月港在九龍江口略偏內的位置,與烈嶼隔著一座廈門島,金門無法直接看見,然而,月港引進的外來文化,對閩南影響深遠,金門也不例外。


西班牙人、葡萄牙人,主導了海洋物流金流,透過小小月港,輸入封閉的大帝國。許多食物,例如花生,便是海外輸入,「此神(花生)皆自閩中來」,海外輸入的耐旱植物,也在金門這種缺水貧瘠土地生長,大幅減輕帝國的人口壓力。


也有一說,認為閩南民居大量使用紅磚,也是月港與呂宋西班牙人貿易被影響的,畢竟放眼東亞,確實只有閩南一帶大規模用紅磚。


無論如何,我們認為非常本土的閩南文化,深受這時期的海外影響,數百年後的清國末期,類似故事又再發生一次。




目前看到的金門聚落分佈,大多在明帝國時確立,但聚落裡的屋子,多數都只能追溯到清帝國時期而已,明國的殘跡,往往是墳墓之類。


這是因為,明帝國滅亡後,滿洲人佔領閩越陸地,金門、廈門等海島,屬於鄭家王國,很多金門人,都是鄭家武裝貿易團體的要員,例如後豐港的洪旭,浦邊的周全斌,島上也殘存許多鄭家王國的各種事蹟。


因此清國攻下金廈後,燒殺焚毀,明帝國的重地金門城尤其慘烈,火燒廢墟意外讓地力豐饒,陰錯陽差讓這裡後來成為重要蔬菜出產地。


為了防範鄭家王國,透過海路滲透,帝國又再一次,拉上海上的鐵幕。除了海禁,還強制遷徙沿海百姓到內陸,身在海上,又跟鄭家淵源深的金門,當然不能倖免。




為了定都北方的帝國江山,金門人被迫離鄉流亡,數十年後回來,家園早已頹敗瘡痍,重心也轉往後浦,這是金門明國故事多,但留下的實體殘跡沒想像中多的原因。


鄭家王國重創滿兵,差點打下南京,是清國江山的潛在威脅,於是閩人海上網絡,始終被帝國提防,貿易中心轉到廣州,本地茶葉被滿洲人的同盟夥伴晉商獨佔,短暫的大航海結束,重回山多田少,窮苦潦倒的的帝國邊陲,許多人移民台灣,與此有關。


當然,隨著帝國穩定,大明晚期的紛亂暫告結束,也開始有人在帝國內升官發財,例如水頭的十八支樑古厝群,金門現在留存比較老的民居,大多來自清國數百年。


直到十九世紀,西方勢力叩關,重啟封閉許久的海上商路,大量閩人南洋淘金,金門人也不例外。致富發家的人,返鄉興建洋樓,資助鄉人更新房舍,興建學校、改建宗祠等,金門地景,又迎來新一波蛻變,現在我們看到的聚落風貌,大半奠基這一時期。



二次大戰後,國共逐鹿中原的戰線,南下閩南,大江南北數萬國軍,進駐小小金門島,世界秩序兩大鐵幕,落在金門島、烈嶼與閩越陸地之間的海上,金門被隔絕,成為小型軍事前線社會,彷彿古代屯兵邊境的城池。


多數時期,金門大抵是宗族自治,國家政府的存在感不高。國家深入,大抵是兵鋒所致,比如明國的海防設城,清國鄭家的閩滿相爭。


國共逐鹿雖然只是劇本重現,但距離閩滿戰爭,畢竟已過很久,尤其黨國的列寧黨性質,更深入基層,因此國軍進駐,全島軍管,是非常大的巨變-數百年來,國家權力第一次深入金門社會。


金門的地景聚落,也因此又一次劇變。幾次砲戰,大量民居損毀,戰爭威脅與經濟誘因,許多人離開了。


但同時,也出現了為軍隊服務的商業街,為思想武裝的大量標語,為防禦而挖的防空洞,與地下連通的戰備坑道,民宅徵作軍用,甚至初期拆除取料座碉堡,或為了開路剷平。


也有在美國援助資金下,現代化、水泥化各種房舍,出現有洋樓規格,但裝飾等都相對簡約的新式水泥樓房,金門聚落,貼上新一波的軍事外衣。




數十年的準戰場狀態,金門維持了相對完整的早期風貌,沒有太多開發破壞。解嚴後,管制解禁了,但直到普遍富庶的這十多年,新房子才大量湧現。


還好,宗族傳統仍在,離島又遠離經貿路線,變化速度終究比不上台灣。國家公園的存在,讓保護區內,比如前水頭、珠山、歐厝、山后這些地方,維持更好的整體風貌,大量老屋被修繕,活化成各種用途。


於是現在看到的金門,如千層蛋糕般,是一次次的時代鑲嵌。


這樣的鑲嵌,過去像半摺的翻頁,不是撕裂,而是層層片片;不是井底,也不是單向,而是大海大洋,有南有北;有東亞,有世界的權力爭奪,也有更多歷史書寫之外的平凡百姓尋常,有機渾厚,成片成片被包圍的「面」,來自超出任何思想與設計所及的鑲嵌沈澱。

最新記事

すべて表示

Comentários


​金門縣金城鎮歐厝66號
Follow us

© 2020 by Dwell in Quemoy

  • Facebook的 - 黑圈
  • Instagram
bottom of page